Soul,趁虚而入
作者/沧南
陈晓鸣跟一个“假人”谈了一场恋爱。
(相关资料图)
24岁的她,其实不太相信网恋了,但去年8月23日,她还是跟Soul App认识的一个男生定下了CP关系。
Soul,顾名思义,是一款用“灵魂”交友的软件。毕竟,美颜泛滥的年代,再好看的脸,也有翻车的风险。
相比颜值,对内在要求高的陈晓鸣认识了一个男生,他27岁,建筑学硕士毕业。他们两人有很多共同点:对TVB新老剧如数家珍,热爱台湾文学、日本电影,还都渴望一种淡泊的生活。
谈了一个月,男生原形毕露——动不动开黄腔,想看私处,想“嗑泡泡”。
随后,因一起“借钱”事件,陈晓鸣的Soulmate幻想瞬间破灭了——她打电话报了警,哪有什么建筑学硕士,他的照片、名字都是假,只有一个辍学在家的“家里蹲”,所谓借钱也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诈骗。
陈晓鸣哭笑不得,作为一名5年的资深Souler,“以前逛Soul,可以感受灵魂的多样性,现在,只能见识物种的多样性”。
在她看来,Soul的变化,是显而易见的。
Soul上线至今6年,日活用户近千万。近两年的疯狂烧钱营销,帮助它吸纳了多样化的用户。
截至2021年12月31日止,Soul平台用户增长水平及参与度的统计数据随之而来的,除了有Souler在上面找到了精神共鸣、恋爱结婚的对象,该款App仍没能躲过“变味”的命运。
知乎问答“你为什么卸载了 Soul”,9000多条回答里,有遇到骗子的,有遇到骚扰狂的,有遇到渣男的,但更多的,可以笼统概括为“物种的多样性”,千奇百怪。
某种程度上,这是一款社交软件的宿命。所不同的是,Soul打着灵魂社交的旗号,把年轻人的孤独当作生意,弱化真实信息的陌生人深度社交,鱼龙混杂,各类灰色事物,趁虚而入。
灵魂的底色仍是荷尔蒙?
5年前,在浙江某高校就读英文系的陈晓鸣,从一位豆瓣友邻那里听说了Soul。
她至今记得初识这个软件所带给她的“喜悦”——界面是一片星空,无数光点,既像浩瀚的宇宙,又似一颗颗孤独的灵魂,彼此连接。
这样的意境与格调,瞬间拿捏住了陈晓鸣。
Soul App的界面陈晓鸣设置了很多兴趣标签,点击灵魂匹配,大数据开始为她寻找志同道合的Souler。
而现实生活中,陈晓鸣内向,跟同学有些格格不入。没有社团活动,她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,读书、看电影。因此,“Soul,其实很能抓住我们这样的人的痛点”。
早期的Souler,以文艺青年居多,基于兴趣和爱好的高质量精神交流,是他们最主要的交友需求。
Soul在2016年上线,创始人张璐曾公开表示,人们在社交平台有除了有看脸的需求外,还有精神交流的需求。她希望“不以脸为必要条件,而用‘图片音乐’进行心灵匹配,给人们更多想象空间和感知能力”。
跟随灵魂找到你——彼时的Slogan,吸引了很多陈晓鸣这样的用户。
Soul最初的slogan是“跟随灵魂找到你”没多久,得益于Soul的灵魂匹配,陈晓鸣结识了一个她人生中很特殊的朋友——一个在广东读书的文学系男生,热爱重金属摇滚和艺术电影。她喜欢跟他交流,他的观点、谈吐,总是一次次拓宽她的认知和眼界。
陈晓鸣对盐财经说,那时候的Soul,交友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和功利性,不是上来就“聊骚”,也不是“约炮”或者“搞CP”,“是纯粹的灵魂交流,我们都没想过发展男女朋友关系”。
一年后,因为偶然因素,陈晓鸣跟这个男生都去了上海。两人在咖啡馆见了一面,聊了一下午。男生似乎对她动了心,几天后表白,但陈晓鸣拒绝了,她更珍惜这样一个朋友。
早期的交友软件,是陌陌、探探们的天下。在大众认知中,这些平台的交友,是目的很直接的婚恋或者“约炮”。
Soul则靠着口口相传的口碑,打开了一方小天地。
王园是2018年通过微博广告点进Soul的。
彼时,他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在深圳一家营销公司上班,工作很累,独居在出租屋里,经常夜里感到很寂寞。所以他目的也很明确,希望交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友。
那时的Soul,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。
Soul有一个“字母点亮功能”:随着聊天次数增加,会积累一颗颗爱心,每3颗可点亮一个字母。王园记得,他花了5个月时间,跟一个女生点亮“Soulmate”。
“尽管恋爱没谈成,但这个过程还是很别致。”
但是,随着时间推移,Soul的使用体验变得越来越复杂。
王园的使用感受并非孤例。事实上,2018年,Soul拿到了B轮融资,开始在各大平台投放广告,比如豆瓣、微博等。这给Soul带来了第一轮用户的大幅增长。
Soul融资历史(用户基数增长,带来了更复杂的社区氛围。
王园记得,从2019年开始,Soul开始流行“磕泡泡”了,即一种语音形式的幻想性爱,在“00后”群体中颇为流行。
不少人的主页里,慢慢出现了这种色情需求的隐晦表达。这正得益于Soul上线的语音匹配功能。“磕泡泡”的隐秘现象早已有之,但语音匹配功能的出现,让这种需求迸发出来。
王园感到失望,一个主打灵魂交友的软件,竟然跟色情与软色情挂上了钩。
Soul App的语音匹配功能2019年,有媒体报道,Soul软件的“匿名小助手”功能里,有着相当一些带有软色情的状态、评论与私密照。因涉及色情内容、危害青少年身心健康,Soul曾多次被网信办点名批评。
2019年6月,国家网信办发布《国家网信办集中开展网络音频专项整治》通知,要求对包括Soul在内的App下架整治。其中,Soul被牵扯上的不仅是“直白荷尔蒙社交”,更被认为是“杀猪盘”的工具。
当私密电话成了一场直播
“00后”女孩“鲸鱼”是南风窗在2021年曾报道过的案例。
那年4月,她跟另一名Souler“嗑泡泡”。
认识1个月里,他们嗑了5、6次,通常是对方发起,语言挑逗上,对方更主动,尺度更大。慢慢地,鲸鱼也被带入其中,“解放了天性”。
但她当时并不知道,这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圈套。
鲸鱼来自成都,正在读大学。经一位朋友的介绍,她在2020年注册了Soul。对她来说,这个软件的吸引力,早已不是什么灵魂社交,她是奔着语音交友而来,需求很简单:为了磕泡泡。
陌生人社交在中国已经走过了十几年的历程茜茜是她在Soul认识的第一个人,也是唯一一个。“对方很会聊天,尤其是节奏掌握得好。”不过平台加大了审查力度,一两次后,她们便转移到了QQ。
鲸鱼和对方“奔现”(奔赴现实,指线下见面),对方赶到成都去找她,两人在酒店住了一宿。听口音,像是重庆人,也在读大一。不过对方对自己的身份很警惕,鲸鱼表示能理解。
一个月后,2021年5月份,圈子里一位好友告诉她,在某平台上,有人的声音跟你很像。鲸鱼认为也许是巧合,朋友坚持让她确认一下,给了她一个链接。
下载后,她发现是一个色情平台,按朋友指示,登进去一搜。
鲸鱼瞬间崩溃了。
真的是她。
此刻,她正在直播——她当着直播间数百人的面,一边进行语音匹配,一边介绍直播间“福利”,送足一定金额的礼物,可以获得进群资格,群里有所有“磕泡泡”的直播录音、线下开房录像。
很快,匹配成功,直播里的“她”跟对方开始“聊骚”,又一个猎物上钩了。
手机界面一晃而过,但鲸鱼认得,就是Soul。
也就是说,鲸鱼跟对方所有的私密通话,都是当着几百号人的面进行。
鲸鱼顿时觉得毛骨悚然,不知如何是好,愤然删了软件。只能安慰自己,“反正也没人认识你”。
她并不敢找对方对质。她对盐财经记者说,“毕竟她拿着你最羞耻的隐私,也知道你的学校”。
越想越气不过,鲸鱼重新下载了软件,花钱混进了那个群,反手给了一个举报。
作为一个老Souler,陈晓鸣也没想到,自己居然也被骗了。
原本,工作那几年,她已经很少登录Soul,换了手机就没下载回来。不过2021年6月,突发奇想,她登上了这个软件。
爆炸的私信里,她看到有人在她年前的一条动态里留言,就这样,她认识了报道开头的男生。
但在一起才发现,男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。“他的艺术见解和观念,谈来谈去,就那么回事,你甚至觉得,他可能是对着豆瓣短评跟你聊天。”
不过当时她没有在意。
直到2021年10月初,男生开始铺垫了母亲得乳腺癌的事情,逐渐频繁跟她吐露自己的压力和烦恼。到了11月,男生说自己走投无路了,10万手术费凑不到。
言语之间,不外乎希望陈晓鸣借钱给他。
第一次,陈晓鸣主动转了1000元过去,说是给阿姨买点营养品。不过男生胃口不在这里,主动提出借2万。那时候,陈晓鸣正在报考教师事业编,花了2万多元报了个保过班;剩下的钱,都在股票里。
2021年11月12日,她又转了3000元过去。男生提出,能不能帮他借个贷款。陈晓鸣开始警惕起来。对方心虚了,后来就不再回消息。
陈晓鸣越想越不对。她看到对方给的病历上,病人年龄才42岁,明显有问题。
她报了警,警方反馈没有这个人,名字、家庭,学历,通通不对。网络信息锁定的人结果是一个大专辍学的男生,整天蹲在家里上网,20岁出头。
男方见惊动了警方,慌忙退了她4000元。那时陈晓鸣忙于考试,便没有追究法律责任,“算是给自己上了一课”。
陈晓鸣这样的,不是个案。在裁判文书网搜索“Soul”,共有90多篇判决文书,其中大部分涉及诈骗。
比如,甘肃省东乡族自治县人民法院一份判决显示,2020年开始,一位姓杨的“00后”男子,就伪装成女性,在Soul认识人发展恋爱关系,以生病住院为由,骗了16万,然后挥霍殆尽。
当然,Soul上面部分诈骗,并非全是个人作案,还有一些是组织化、产业化的,大多涉及杀猪盘、理财投资诈骗、刷单、裸聊等。
判决书中还展示了Soul的人间百态。
比如,有的人“奔现”,但被非法囚禁或者强奸、殴打,在男方的胁迫下拍小视频;太原迎泽法院一份判决书中,就有一个女孩“奔现”后,被“男友”偷了手机,从支付宝、京东等平台借贷4万,转走了。
单身社交的悖论
Soul,何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?
从小而美的特色赛道起家,但它没能逃脱野蛮生长。
2018年开始,Soul的广告投放,越来越频繁。在抖音、小红书、微博,我们也时常可见Soul的宣传语。
根据今年6月底Soul提交的港股招股书,2020年,它的广告支出费用是6.02亿元。2021年第一季度,已经达到4.59亿元。2022年第一季度,Soul已经赞助了3、4档热门综艺,广告支出有增无减。
截至2021年底,Soul的销售及营销开支(数据铺天盖地的广告,让Soul走出了一方小天地。2020年,月活用户增速达到80.9%,2021年初更来到109.0%。凌晨时分,Soul的同时在线人数经常超过1000万。#Soul崩了#这一话题甚至还冲上热搜,大家调侃,新来的人,实在太多了。
从《演员请就位》到《追光吧哥哥》,再到《明星大侦探7》,它目标用户越来越大众化,自然,依靠这种方式吸纳的用户,结构上肯定更加多元、复杂。
但遗憾的是,在陈晓鸣这样的早期用户眼里,就是所谓的鱼龙混杂。
早先,Soul吸引的是那些孤独的,关注自我精神世界的用户。用陈晓鸣的话说,曾经这里是咖啡馆一样的存在,现在却成了喧闹熙攘的公共广场。
变化是明显的。早些年,这里不看脸,很少人发个人生活照,现在随便匹配一个,全是A4腰、网红脸,以至于陈晓鸣感到有些自卑。
Soul的社区氛围,也更鼓励一种速食社交。比如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匹配界面添加了一个加速匹配的按钮。这是一个付费功能。匹配有了次数限制,语音匹配每天只有三次是免费的,普通的灵魂匹配,免费额度30次。超额匹配,指定性别、指定城市的匹配,都需要额外付费。
匹配中的附加服务,还有“帮你找一个宝藏女孩”,需要支付8个Soul币。
从商业的逻辑来讲,这一点无可厚非。但这种付费逻辑,破坏了原有的社区文化,“它让交友变成了一件非常功利的事情,交友有了成本的计算,就变味了”。
在很多早期用户眼中,这使得Soul跟探探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,“而且别人还是免费的”。
事实上,所有陌生人社交的底色,都是基于欲望。这一点,无论早期的Soul,还是如今的Soul,都无出其右。
Soul创始之初,打着降低用户孤独感的旗号,希望走一条独特的道路,不强制用户展示位置,不允许用户上传真实头像,只能用虚拟头像。突出的是,不看脸,只看灵魂。
这种策略下,早期吸引的用户,大多是文艺青年,他们的欲望,更多集中在精神与心灵层面。他们渴望联结,可以得到他人的理解,渴望志同道合的交流。
显然,早期的Soul,并不欢迎那些荷尔蒙的奴隶。
但是,越是深层的欲望,越难以转化为变现动力。同样是文艺青年聚集的豆瓣,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。
而欲望越接近生理层面,就越是暴利——色情交易是暴利,赌博是暴利,毒品也是暴利。这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于是Soul似乎开始了新的转型,淡化了灵魂社交的社区属性,以适应新用户的偏好——或者说欲望,引入了社交元宇宙的概念。
这本质上还是噱头,无非是增加一些互动玩法,比如狼人杀小游戏、类似直播间的“派对”等,借助这些“破冰”游戏,引导一种不那么注重灵魂的社交氛围。
Soul App上提供的多种游戏化和沉浸式功能基于此,可以说,Soul最终褪去“灵魂”的光环,变为一个直白的相亲平台。而用户基数的规模性、复杂性,将这一点放大了。
不看脸的文化,本质上,是真实信息的隐匿。在前面判决书中,我们已经见识过,人美声甜的小姐姐,其实是女装大佬;你以为的Soulmate,也许是步步为营的陷阱。
盐财经记者的前同事中有一位资深的Souler,过去5年,他与Soul上面的女孩们奔现超过10次,“但次次都翻了车”。他没有遭遇过诈骗或者女装大佬,但在真实的颜值面前,他还是暴露了“虚伪的本性”。
但下一次,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投入了Soul的星球。
(文中陈晓鸣为化名)